撰文:Liam

 

在加密貨幣世界,政府監管通常被認爲是隱私技術發展的最大阻力。

 

但 8 月 4 日,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SEC)委員海斯特·皮爾斯卻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發表了一場驚人演講,她引用密碼朋克宣言,公開批評美國金融監控體系,併爲零知識證明、去中心化網絡等隱私技術站臺。

 

這位被稱爲「加密媽媽」的監管者,罕見地站在了被監管者一邊,甚至比許多加密極客更爲激進。

 

這是一場監管者的覺醒。

 

花生醬與西瓜,一個監管者的覺醒

 

8 月 4 日,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

 

美國 SEC 委員海斯特·皮爾斯發表了一場讓現場觀衆目瞪口呆的演講。演講題目叫(花生醬與西瓜:數字時代的金融隱私),乍一聽像是美食分享,實際上卻是一場對現有金融監管體系的猛烈炮轟。

 

皮爾斯開場就講了一個家庭故事:她祖父討厭喫西瓜,爲了下嚥,總是塗上厚厚一層花生醬。這個奇怪的搭配在夏日野餐時總是吸引鄰居小孩圍觀。多年後,電話接線員給祖父接電話時竟然問:「您是那位在西瓜上抹花生醬的皮爾斯先生嗎?」

 

原來接線員就是當年的圍觀小孩之一。

 

皮爾斯對花生醬與西瓜的搭配並不感興趣,她的重點在於電話接線員,這個即將被技術淘汰的職業。後來的自動交換系統讓人們可以直接撥號交流,不再需要人工中介,更重要的是,不再有鄰居偷聽你的私人電話。

 

海斯特·皮爾斯本來應該是金融監管的堅定捍衛者。她從凱斯西儲大學法學院畢業,在參議院銀行委員會摸爬滾打多年,2018 年被特朗普任命爲 SEC 委員。

 

加密行業從業者給了她一個響亮的外號,「加密媽媽」,因爲她對加密貨幣比其他監管者友善得多。但這次演講裏,她徹底撕下了溫和麪具,攤牌了。

 

「我們不能指望政府、企業或其他大型、冷漠的組織出於善意爲我們提供隱私保護。」

 

她引用的這句話來自埃裏克·休斯 1993 年寫的(密碼朋克宣言),一個技術無政府主義者的作品。一個政府官員引用無政府主義者的話來批評政府,這場面就像警察引用罪犯的話來批評執法系統一樣奇怪。

 

但皮爾斯還不滿足。

 

她緊接着又說:「在法律因設計缺陷或不足而無法保護我們的地方,技術或許可以。」

 

聽起來完全不像公務員該說的話,倒像在爲技術革命搖旗吶喊。

 

萬能大錘

 

皮爾斯真正的炮火集中在現有的金融監控體系上。

 

她先是狠批「第三方理論」,這個法律概念允許執法部門不用搜查令就能獲取你交給銀行的信息。身爲政府僱員,她抨擊自己的僱主把這套理論當萬能的大錘使用。

 

「第三方理論是這個國家金融監控的關鍵支柱,」她指出了一個荒謬現象:銀行可以用加密技術保護客戶數據不被盜竊,但根據第三方理論,客戶對這些加密數據依然沒有隱私期望。換句話說,銀行能保護你的數據不被小偷偷走,但政府想看隨時都能看。

 

接下來她把矛頭對準了(銀行保密法)。這部快 60 歲的老法律要求金融機構建立反洗錢項目,實際上就是讓銀行充當政府的線人。

 

數據觸目驚心。

 

2024 財年,32.4 萬家金融機構向政府提交了超過 2500 萬份交易報告,包括 470 萬份「可疑活動報告」和 2050 萬份「貨幣交易報告」。

 

「銀行保密法把美國金融機構變成了事實上的執法調查員,」皮爾斯毫不客氣地說。政府營造了一種「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的氛圍,鼓勵銀行把任何可疑交易都上報,結果就是海量無用信息把真正有價值的線索淹沒了。

 

更過分的是,皮爾斯連自己單位都不放過。

 

SEC 的綜合審計追蹤(CAT)系統能監控股票和期權市場的每一筆交易,從下單到成交全程跟蹤。她和同事直接把這套系統形容爲「反烏托邦監控國家的產物」。這系統不僅燒錢如流水,到 2022 年底已經花了 5.18 億美元還沒建完,幾乎是預算的 8 倍,關鍵是它讓成千上萬的 SEC 員工和私人機構工作人員可以隨時查看任何人的交易記錄,關鍵是不需要任何犯罪嫌疑。

 

想象一下 FBI 探員公開批評竊聽法,或者稅務官員爲逃稅辯護,皮爾斯站到了體制的對立面。

 

技術救贖

 

既然法律指望不上,皮爾斯把希望寄託在技術上。

 

她爲一系列隱私保護技術公開站臺:零知識證明(ZK)、智能合約、公共區塊鏈、去中心化物理基礎設施網絡(DePIN),如果你是加密貨幣老韭菜,對這些概念肯定異常熟悉。

 

這些技術的魅力在於能繞過傳統中介。

 

零知識證明讓你能證明自己的身份或年齡,但不用泄露其他信息;隱私混合器可以掩蓋你的收入、捐款和購買記錄;去中心化網絡乾脆把中心化服務商踢出局。某些區塊鏈自帶隱私功能,就像當年的私人電話線一樣保護敏感信息。

 

皮爾斯甚至表達了休斯在(宣言)中暗示的激進觀點:必須允許這些技術自由發展,「即使有人會用它們幹壞事。」

 

這話從政府監管者嘴裏說出來,格外有力。

 

她還搬出了歷史教訓。1990 年代時,政府出於國家安全考慮,想把強加密技術控制在自己手裏。但互聯網的發展離不開加密技術,一羣堅定的密碼學家起來反抗,最終說服政府讓民間自由使用加密技術。

 

PGP 軟件的開發者菲爾·齊默曼就是其中的英雄。

 

正是因爲他們的努力,我們今天才能安全地發郵件、網銀轉賬、網購。皮爾斯把隱私保護上升到了憲法高度。她引用最高法院大法官布蘭代斯的名言:「當政府的目的是善意的時候,我們必須最警惕地保護自由。」

 

她呼籲政府保護民衆「不僅能私下交流,還能私下轉移價值的能力,就像第四修正案制定時代人們用現金交易一樣。」

 

「人的尊嚴的關鍵是她能決定向誰透露自己的信息。」

 

她強調,「美國人民和政府都應該熱切保護人們過私人生活、使用隱私技術的權利。」

 

演講時機正值 Tornado Cash 聯合創始人 Roman Storm 受審,這個案子就是政府打擊隱私技術的典型例子。皮爾斯明確表態:「開源隱私軟件的開發者不應該爲別人如何使用他們的代碼負責。」

 

比極客更激進

 

有意思的是,皮爾斯跟休斯的觀點並不完全一致,甚至更爲激進。

 

休斯在(宣言)中寫道:「如果兩方有交易,每一方都會記住這次互動。每一方都可以談論自己的記憶,誰能阻止呢?」這實際上是在爲第三方理論辯護,你既然把信息給了銀行,銀行當然可以告訴政府。

 

但皮爾斯恰恰在攻擊這套理論,認爲即使信息在第三方手裏,個人也應該保持隱私控制權。

 

這種分歧很有意思,休斯作爲技術無政府主義者,在某種程度上接受現實的殘酷;而皮爾斯作爲體制內人士,反倒要求更徹底的隱私保護。

 

在筆者看來,這似乎稱得上「皈依者狂熱」,如同信仰基督教的韓國教徒,更熱衷於前往世界各地傳教。

 

當然,作爲監管者,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現有系統的問題,長期的監管經驗讓她意識到,真正的保護可能不是來自更多監管,而是來自技術本身提供的解決方案。

 

然而,改變社會觀念並不容易。

 

休斯說過:「要讓隱私普及,它必須成爲社會契約的一部分。」

 

皮爾斯也承認這個挑戰。每當她批評金融監控時,總有人說:「我又沒做虧心事,政府監控大家抓壞人有什麼不好?」她引用隱私學者丹尼爾·索洛夫的話反駁:「這種我沒什麼可隱瞞的論調代表了一種狹隘的隱私觀念,它故意忽略了政府監控項目帶來的其他問題。」

 

三十多年前,休斯寫道:「我們密碼朋克尋求你們的問題和關切,希望能與你們對話。」

 

三十年後,皮爾斯用這場演講迴應了這個呼籲。

 

比起其他人,皮爾斯的身份矛盾正是這場演講最迷人的地方,一個監管者爲被監管的技術搖旗吶喊,一個政府官員引用無政府主義者的話批評政府政策,一個傳統金融體系的守護者爲去中心化革命站臺。

 

如果休斯今天還活着,聽到皮爾斯的演講,或許倍感欣慰,然後說一句:「你是我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