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術讓投機變得更廣泛,社交媒體傳播每一個一夜暴富的故事,引誘大衆像飛蛾撲火般陷入一場巨大的必輸賭局。
撰文:thiccy
編譯:AididiaoJP,Foresight News
高風險偏好的投機時代
本文探討了風險偏好向正預期收益類賭博的轉變及其廣泛的社會影響。文中包含少量數學計算,但邏輯清晰易於理解。
假設你參與這個拋硬幣遊戲。你會拋多少次?這個遊戲的規則是如果是正面,你的資產增長 100%;如果是反面,你的資產損失 60%
乍一看,這遊戲好像是一臺印鈔機。每次拋硬幣的期望值爲正 20%,也就是說你拋一次硬幣,資產就會有增長 20% 的預期,理論上你拋硬幣的次數足夠多,就能積累全世界的財富。
然而現實卻是如果我們模擬 25,000 人各拋 1,000 次硬幣,幾乎所有人最終都會歸零。
這種結果是因爲重複拋硬幣的乘法效應。儘管遊戲的期望值(算術平均數)爲每次 20% 的正收益,但幾何平均數爲負,也就意味着長期來看這個遊戲的複利實際上是負的。
如何理解這一點?這裏有一個直觀的解釋:
算術平均數衡量所有可能結果創造的平均財富。在這個拋硬幣遊戲中,財富高度集中於幾乎不太可能出現連續正面的場景。幾何平均數則衡量中位數結果對應的財富水平。
上述模擬揭示了二者的差異。幾乎所有路徑都會歸零。在這個遊戲中,你需要拋出 570 次正面和 430 次反面才能勉強保本。經過 1,000 次拋擲後,所有期望值都集中在僅 0.0001% 的連續正面的結果中,即那些連續拋出正面的極端罕見情況。
算術平均數與幾何平均數之間的差異形成了所謂的頭獎悖論。物理學家稱之爲遍歷性問題,交易員則稱其爲波動性損耗。當期望值被鎖在極小概率的事件中時,基本不太可能會實現。過度追逐小概率事件會導致波動性將正期望值變成一條歸零之路。
2020 年代初的加密文化是頭獎悖論的鮮活例證。SBF 曾發推文討論財富偏好,開啓了這場對話:
對數財富偏好:每一美元的價值低於前一美元,隨着資本增長,風險偏好降低。
線性財富偏好:每一美元價值相同,無論已獲利多少,保持相同風險偏好。
SBF 自豪地宣稱自己持線性財富偏好。由於他計劃捐出全部財產,他認爲從 100 億美元翻倍到 200 億美元,與從 0 賺到 100 億美元同樣重要,因此高風險高回報是合理的。
三箭資本創始人 Su Zhu 也認同線性財富偏好,並進一步提出指數財富偏好:
指數財富偏好:每一美元的價值高於前一美元,隨着資本增長,風險偏好增強,並願意爲極小概率事件支付溢價。
這三種財富偏好如何體現在我們的拋硬幣遊戲?根據頭獎悖論,顯然 SBF 和三箭資本在無限次拋硬幣,這種思維正是他們最初積累財富的方式。同樣不意外的是,SBF 和三箭資本最終都蒸發了百億美元。或許在某個平行宇宙中,他們已是萬億富翁,這證明了其冒險的合理性。
這些爆倉事件不僅是風險管理數學的警示寓言,更反映了宏觀文化向線性和指數財富偏好的深層轉變。
創始人被期望採用線性財富思維,作爲風險投資機器中的齒輪,以最大化期望值的方式押重注。Elon Musk、Jeff Bezos 和 Mark Zuckerberg 押上全部身家並躋身全球首富的故事,強化了驅動整個風險投資領域的神話,而倖存者偏差輕易掩蓋了數百萬歸零的創業者。
這種對超額風險的偏好已滲透到日常文化中。工資增長嚴重滯後於資本複利,導致普通人越來越將真正的上升機會寄託於負期望值的頭獎當中。在線賭博、零日到期期權、散戶模因股、體育博彩和加密模因幣都是指數財富偏好的例證。技術讓投機變得更廣泛,社交媒體傳播每一個一夜暴富的故事,引誘大衆像飛蛾撲火般陷入一場巨大的必輸賭局。
我們正成爲一種崇拜頭獎的文化,並將生存成本定價爲零。
人工智能通過進一步貶低勞動價值和加劇贏家通喫的結果,加劇了這一趨勢。技術樂觀主義者夢想的 AGI 富足世界,人類終日投身藝術與休閒,但現實更可能是數十億人用 UBI 津貼追逐負和的資本與頭獎。或許「永遠上漲」應該重新設計,以反映那些歸零路徑所經歷的暴風雪——這纔是頭獎時代的真實輪廓。
在最極端的形式下,資本主義表現得像一個集體主義蜂巢。頭獎悖論的數學表明,文明將人類視爲可互換勞動力,犧牲數百萬工蜂以最大化羣體的線性期望值,這是合理的。這對整體增長可能是最高效的,但卻對於工蜂們是殘酷的。
Marc Andreessen 的技術樂觀主義宣言警告說:「人不應被圈養;人應當有用、有生產力、有尊嚴。」
但技術的快速發展和日益激進的風險偏好,正將我們推向他所警告的結局。在頭獎時代,增長以圈養同類爲燃料。有用性、生產力和尊嚴越來越侷限於贏得競爭的少數特權階層。我們以中位數爲代價提升了平均數,導致流動性、地位和尊嚴的鴻溝擴大,滋生出整個負和文化現象的經濟體。這種外部性表現爲社會動盪,從煽動者的當選開始,以暴力革命告終,這對文明的複利增長代價高昂。
作爲一名以加密市場交易爲生的人,我親眼目睹了這種文化轉變催生的墮落與絕望。我的勝利建立在其他上千名交易者的屍體上,一座浪費人類潛力的紀念碑。
當業內人士向我尋求交易建議時,我幾乎總能發現相同的模式:他們風險過大,回撤過深。深層原因通常是稀缺心態:一種「落後」的焦慮感和快速翻盤的衝動。
我的回答始終如一:建立更多優勢,而非加大風險。不要爲追逐頭獎而自殺。對數財富纔是關鍵。最大化中位數的結果。創造自己的機會,避免回撤,終有一天你會成功。
但大多數人永遠無法建立持續優勢。「多贏」不是可規模化的建議,在這場技術封建主義的競爭中,意義與目的變得贏家通喫。這讓我們回到意義本身。或許我們需要某種宗教的復興,將古老的精神教義與現代技術現實相調和。
基督教曾因承諾普世救贖而普及。佛教因宣稱人人可悟道而傳播。
現代版本必須同樣爲所有人提供尊嚴、目標和替代路徑,以免他們在追逐頭獎中自我毀滅。
高風險偏好投機時代的心理學基礎
這種對頭獎的癡迷有着深刻的心理學根源。人類大腦在進化過程中形成了對即時獎勵的強烈偏好,這種機制在狩獵採集時代有助於生存,但在現代金融環境中卻成爲陷阱。多巴胺系統對潛在的高回報異常敏感,即便實際概率微乎其微。神經科學研究表明,當人們幻想中大獎時,大腦的激活模式與實際獲得小額確保持續獎勵時幾乎相同。
社交媒體和金融科技產品巧妙地利用了這些神經機制。無限滾動的信息流、即時交易執行和炫目的收益展示創造了一個完美的成癮循環。每個成功故事都經過算法放大,而無數失敗案例則被悄悄過濾。這種扭曲的信息環境強化了「下一個可能就是我」的錯覺。
教育系統的失敗
現代教育系統在某種程度上助長了這種頭獎心態。標準化考試和精英選拔機制本質上是一個贏家通喫的競賽,學生們從小就被灌輸「要麼全有,要麼全無」的思維模式。藝術、體育等領域的明星效應進一步強化了這一觀念。當年輕人進入社會時,他們已經習慣於將成功定義爲極端結果,而非漸進積累。
大學教育越來越被視爲一張彩票,少數人通過名校光環獲得鉅額回報,而大多數人則揹負沉重貸款卻收穫有限。這種結構自然引導人們尋求其他形式的「彩票」——無論是加密貨幣、網紅經濟還是創業熱潮。
金融體系的推波助瀾
現代金融體系在技術上是頭獎文化的完美引擎。零佣金交易、槓桿產品和衍生品讓普通人能夠進行曾經只屬於專業機構的投機行爲。算法做市商和暗池交易創造了流動性幻覺,掩蓋了實際上的負和博弈本質。
風險投資行業更是將頭獎邏輯制度化。成功基金往往依賴少數幾個百倍回報的項目來彌補大多數失敗投資。這種模式被奉爲圭臬,卻很少有人質疑其對創新生態的長期影響。當所有資源都追逐可能的獨角獸時,那些穩定創造中等回報的企業反而得不到支持。
社會流動性的瓦解
頭獎文化的盛行與社會流動性下降密切相關。當中產階級通過傳統路徑(教育、職業晉升)實現階層躍遷的機會減少時,極端投機自然成爲替代選擇。房地產市場的金融化使得住房從基本需求變爲投機工具,進一步加劇了這一趨勢。
代際財富差距的擴大創造了一個惡性循環:沒有家庭財富支持的年輕人更傾向於高風險行爲,而這又導致更大的財富分化。當社會安全網薄弱時,人們對「全有或全無」賭注的容忍度會反常地提高。
技術加速主義的困境
當前的技術加速主義敘事與頭獎文化形成了危險的共振。對指數增長的盲目崇拜忽視了物理和社會系統的根本限制。當每個初創公司都聲稱要「改變世界」時,實際產出往往是零和或負和的金融工程。
區塊鏈和 AI 領域尤其明顯。大多數項目沒有創造實質性價值,而是通過複雜的代幣經濟學和套利機會吸引資本。這種技術金融化的結果是一個充滿泡沫的生態系統,其中真正的創新反而難以獲得資源和關注。
可能的出路
要扭轉頭獎文化,需要在多個層面進行改革:
金融監管:限制槓桿和投機產品的可獲得性,加強對金融科技的行爲監管。
教育改革:培養學生的概率思維和長期規劃能力,減少對排名的過度強調。
稅收政策:對短期資本利得課以重稅,鼓勵長期投資。
媒體責任:要求社交媒體平臺平衡展示投機風險與回報。
社會保障:建立更完善的安全網,減少人們鋌而走險的經濟壓力。
最終我們需要重新定義成功的標準。一個健康的社會應該獎勵持續的價值創造,而非偶然的幸運突破。這需要從個人心態到制度設計的全面轉變,也是一場對抗深層心理偏好的艱難長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