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肖風
前些時候，在上海與全球頂尖的主動管理型黃金基金經理李山泉先生共進晚餐。他深耕黃金基金領域數十載，而我投身比特幣等加密資產投資也逾十年，席間的話題自然圍繞着黃金與被喻爲「數字黃金」的比特幣展開。
我們都不約而同地注意到一個顯著現象：黃金投資者羣體以五十歲以上的中老年爲主，而比特幣擁躉則大多集中在四十歲以下的年輕世代。這讓我憶起中信出版社六年前推出的(貨幣金字塔)一書，該書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種因代際更迭而產生的財富觀念鴻溝，並預言當年輕一代步入社會主流，必將推動其信奉的比特幣進入主流資產配置之列。想來作者未曾料到，最終促成比特幣被納入資產儲備的，竟是一位耄耋之年的老者（意指貝萊德 CEO 拉里·芬克主導推動比特幣現貨 ETF 獲批）。
貨幣屬性的千年演進：自然、法律與技術
由此，山泉兄梳理出貨幣發展史上至關重要的三次屬性嬗變，這對我們洞悉數字貨幣的本質頗有裨益。簡述如下：
自然屬性貨幣：數千年前的貨幣形態，無論是貝殼、白銀還是黃金，其價值根基在於其物理存在的稀缺性與自然稟賦。
法律屬性貨幣：數百年前興起的法定貨幣（法幣），其價值由國家立法賦予強制力，依賴國家信用背書。
技術屬性貨幣：當下勃興的，以比特幣爲旗幟的數字貨幣，其價值由密碼學、區塊鏈（分佈式賬本）、數字錢包、智能合約等數字技術體系提供保障和背書。
分佈式賬本：技術屬性貨幣的基石與記賬的千年之變
技術屬性貨幣的核心支撐在於分佈式賬本技術。回望歷史，人類社會的記賬方法堪稱「千年一變」的里程碑事件：
簡式記賬法（約公元前 3500 年）：源起於人類文明搖籃之一的兩河流域（底格里斯河與幼發拉底河之間的蘇美爾地區）。考古發現的公元前 3500 年泥板賬本，是人類迄今可見的最早記賬形態。
複式記賬法（約公元 1300 年）：伴隨地中海沿岸繁盛的海洋貿易對複雜賬務處理的需求，意大利地區孕育了複式記賬法，歷經數百年優化，沿用至今，成爲現代會計的支柱。
分佈式記賬法（2009 年 - 至今）：隨着人類社會全面邁入數字紀元，2009 年比特幣區塊鏈橫空出世，正式開啓了人類記賬史的第三次革命——分佈式記賬時代。這場千年未有的記賬方法變革，其深遠意義與價值，或許我們當下仍未能完全體察。
比特幣：超越黃金的「硬核」數字資產
由此觀之，比特幣堪稱比實物黃金更「硬」的硬資產。此言或許有悖於常理認知——畢竟比特幣無形無體。然而，黃金的全球儲量、年產量、交易總量等全量數據始終籠罩在迷霧之中，難以精確掌握；紙黃金（如 ETF）與實物黃金的對應關係，高度依賴於發行機構的信用承諾，存在脫鉤風險；黃金交易還面臨成色鑑定難題，需倚賴專業機構或人士。反觀比特幣：
總量恆定（2100 萬枚）、每個區塊的產出量、每日全球交易量，一切皆由分佈式賬本技術背書，公開透明、不可篡改、鏈上可溯源、人人可審計。
不存在成色差異，全球流通的比特幣本質上是完全同質化的數字單元。
因此，作爲對抗通脹的「數字黃金」，依託分佈式賬本帶來的確定性與穩定性，比特幣在價值存儲的功能性上，展現出超越實物黃金的潛在優勢。
分佈式賬本：構築新一代金融市場基礎設施
自 2009 年 1 月比特幣區塊鏈主網上線以來，這套基於分佈式賬本的系統已無間斷穩定運行超過十六年。即便僅從大型工程實踐的角度審視，它也堪稱一個歷經無數次嚴苛「破壞性測試」、完全具備投入生產環境條件的新一代金融市場基礎設施（Financial Market Infrastructure, FMI）。
無論新舊，FMI 的核心使命都在於構建高效、安全、可信的支付、交易、清算、結算的規則、體系、架構及監管框架。基於分佈式賬本的 FMI 之所以被冠以「新一代」之名，在於其顛覆性地重構了核心規則：
去中心化交易：消除中央對手方（CCP），實現真正的點對點（P 2 P）交易。
逐筆全額結算：摒棄淨額交收（Netting），採用逐筆（Gross）交收模式。
貨銀兩訖（DvP）：不再依賴軋差清算，通過智能合約實現資產（如代幣）與資金（如穩定幣）的原子級同步轉移（Delivery vs Payment），確保交易最終性（Finality）瞬間達成。
這種架構革命帶來了顯著優勢：環節大幅精簡、費用顯著降低、效率幾何級提升。
現實印證了這種效率鴻溝：當下，紐約證券交易所（NYSE）和納斯達克（Nasdaq）的盤內交易量，佔美股總交易量的比例已跌破 50%。盤後交易、暗池交易等新興渠道持續侵蝕着傳統交易所的份額。儘管兩大交易所紛紛宣佈延長交易時間以應對挑戰，但受制於傳統 FMI 的清算結算體系（如美國現行的 T+2 清算制度），NYSE 的股份清算無論如何優化，也只能做到接近 5×23 小時（每日仍需預留約 1 小時清算窗口），否則系統將陷入混亂。而加密資產交易所，依託新一代 FMI，早已實現了7×24 小時全天候、全球無休的交易能力。這正是新舊兩套金融市場基礎設施雲泥之別的生動體現。
新基建孕育的四大「殺手級」應用
在這座堅實的新一代 FMI 之上，至少已經孕育出四個具有顛覆性潛力的「殺手級應用」：
比特幣：新型資產配置工具- 其應用場景正從家庭財富配置，擴展至企業現金管理，甚至躍升至國家戰略儲備的討論層面。
穩定幣：革命性支付結算工具- 2024 年全年鏈上交易額突破16 萬億美元，且仍在高速增長。中國跨境電商是穩定幣跨境支付紅利的重要受益者，海外買家採用穩定幣支付的比例持續攀升，中國商家接收的穩定幣數量也隨之激增。
DeFi（去中心化金融）：高效金融投資工具- 截至 2024 年底，DeFi 協議鎖定的總價值（TVL）約達1900 億美元。DeFi 借貸市場活躍，例如 USDT 的鏈上借貸年化利率穩定在8%左右。其革命性在於：區塊鏈上的借貸行爲由智能合約自動執行，消除了傳統金融的中介環節。這不僅大幅降低了信任成本和操作風險，更將資金週轉效率提升至傳統借貸模式的 10 倍以上，清算結算效率更是實現了質的飛躍。
資產代幣化（RWA）：呼之欲出的未來- 即近期市場熱捧的「真實世界資產代幣化」，旨在將傳統金融資產乃至實物資產映射到區塊鏈上。
資產代幣化的演進之路：從鏈上原生到萬物上鍊
資產代幣化本質上是構建資產的數字孿生體，將現實世界（OffChain）的資產「映射」（OnChain）到區塊鏈上，鑄造爲對應的代幣；而比特幣則屬於數字原生資產，在區塊鏈上「無中生有」，從零到一地創造出來。自去年以來，一個清晰的趨勢正在形成：一方面是數字原生的加密資產（如比特幣）從鏈上走向鏈下（如比特幣現貨 ETF 在傳統股票交易所上市交易）；另一方面則是傳統金融資產的數字孿生化浪潮，從鏈下走向鏈上，例如貝萊德（BlackRock）將其旗下美國國債基金、美元貨幣市場基金進行代幣化發行。
資產代幣化的實踐最早可追溯至約十年前：
第一階段：貨幣代幣化（2015 年開啓）- 以美元穩定幣 USDT 的誕生爲標誌。穩定幣能夠迅速崛起並廣泛應用，核心原因有二：其一，加密金融生態亟需一個幣值穩定的價值尺度以衡量其他資產和進行交易；其二，穩定幣巧妙地融合了法定貨幣的法律屬性（依託法幣儲備和合規框架）與代幣化賦予的技術屬性（透明、高效、可編程），形成了雙重信用背書，極大增強了市場接受度。
第二階段：金融資產代幣化（2024 年興起）- 此階段的核心挑戰在於解決「如何上鍊」？即現實世界的資產數據與權益，如何真實、準確、不可篡改地登記在分佈式賬本上，並確保鏈上代幣與鏈下資產狀態持續同步、永不脫節。金融資產（如債券、基金份額）因其本身已具備成熟的法律框架、強監管屬性和中心化登記結算體系提供的信用背書，成爲代幣化技術落地的天然先驅。
第三階段：實物資產代幣化（未來方向）- 這是更具挑戰性的領域，涉及房地產、大宗商品、藝術品等。其核心難點在於：如何利用分佈式賬本的技術屬性，爲物理世界中的實物資產創建可信賴的數字映射？如何確保鏈上代幣所代表的實物資產權屬清晰、狀態真實？去中心化物理基礎設施網絡（DePIN）被寄予厚望，它可能通過結合物聯網（IoT）、預言機（Oracle）和區塊鏈技術，實現對實物資產的動態感知、數據上鍊和自動化管理，從而爲實物資產的大規模、可信代幣化鋪平道路。
穩定幣的核心價值與三大戰略用途
穩定幣作爲資產代幣化第一階段的成功典範，其價值遠不止於充當加密世界的「穩定錨」。它既是法幣法律屬性與代幣技術屬性完美融合的產物，更是新一代金融市場基礎設施上不可或缺的核心組件。深入剖析，穩定幣的戰略價值主要體現在三大核心用途：
1. 革命性的支付結算工具：重塑跨境價值流通
跨境支付的痛點：傳統跨境支付鏈條冗長、參與方衆多（匯款行、代理行、清算行、收款行）、手續費高昂且不透明、結算週期漫長（通常需數日）、受限於銀行營業時間與合規審查效率。
穩定幣的破局之道：基於分佈式賬本的穩定幣支付，天然具有點對點（P 2 P）、7×24 小時全天候運作、交易近乎實時最終性（通常幾分鐘內）、手續費低廉且透明的優勢。匯款方直接將穩定幣發送至收款方錢包，大幅簡化流程，降低成本，提升速度。
中國跨境電商的實踐印證：正如前文所述，中國跨境電商是穩定幣跨境支付的顯著受益者。海外買家越來越傾向於使用 USDT、USDC 等穩定幣進行支付，因其便捷性遠超傳統跨境匯款。中國賣家接收穩定幣後，可通過合規渠道兌換爲法幣或直接用於鏈上運營。這種模式有效規避了傳統跨境支付的高摩擦成本，加速了資金迴流，尤其惠及中小型跨境商家。未來隨着合規通道的完善和用戶習慣的普及，穩定幣在 B 2 B、B 2 C 乃至 C 2 C 跨境場景的應用深度和廣度將持續拓展。
2. 高效靈活的投資工具：解鎖鏈上金融新生態
DeFi 借貸的核心燃料：穩定幣是當前 DeFi 借貸市場最主要的基礎資產和計價單位。用戶可以將閒置的穩定幣存入 DeFi 借貸協議（如 Compound, Aave），通過智能合約自動出借給有需求的借款人，從而獲得可觀且透明的利息收益（如前所述，USDT 年化收益約 8%）。這種鏈上借貸模式具有無需許可、全球開放、自動化執行、抵押率透明、資金利用率極高的特點。投資者無需複雜的開戶流程或信用審覈，即可便捷地將其穩定幣投入生息，獲取超越傳統銀行存款的收益。
認購代幣化資產（RWA）的通用憑證：隨着金融資產代幣化（第二階段）和未來實物資產代幣化（第三階段）的推進，穩定幣將成爲認購這些鏈上代幣化資產的主要支付媒介和計價單位。投資者可以用穩定幣直接購買代幣化的美國國債、貨幣市場基金份額、房地產 REITs 份額，甚至是未來代幣化的稀有金屬或能源產品。這不僅極大降低了投資門檻（允許碎片化投資），提升了資產的流動性，也簡化了跨境投資的流程。穩定幣在此場景下扮演了連接傳統金融世界與新興鏈上資產世界的橋樑角色，是投資者進入 RWA 投資領域的「通行證」。
4.AGI 時代的支付結算網絡：機器經濟的價值流通基石
AGI 時代的新需求：當通用人工智能（AGI）發展到足夠高度，人工智能體（AI Agents）開始獨立於人類，自主進行經濟活動、創造價值併產生交易需求時，「具身智能」（Embodied AI）的機器與機器之間（M 2 M）必將產生高頻、實時、自動化、無需人工干預的價值交換需求。例如，自動駕駛汽車自動支付充電費用、智能工廠設備間自動結算能源或算力租賃費用、AI 服務之間自動購買數據或 API 調用。
傳統支付系統的侷限：傳統的銀行賬戶體系、信用卡網絡等，高度依賴人類身份認證、人工操作和中心化清算，完全無法適應機器經濟對高頻次、小額、實時、自動化、無信任依賴的支付結算需求。
穩定幣的終極優勢：可編程貨幣與智能合約的融合
可編程性 (Programmability)：穩定幣作爲數字貨幣，其轉賬規則、條件支付（如「貨到付款」、「達標付款」）、分賬邏輯等都可以通過智能合約進行編程定義，實現完全自動化的價值流轉。
機器友好型交互：穩定幣交易基於區塊鏈地址和 API 接口，天然易於被 AI 程序和物聯網設備調用和集成。
分佈式賬本保障：提供透明、不可篡改的交易記錄和近乎實時的最終結算，確保機器間交易的即時可靠。
無國界性：全球統一的數字價值標準，消除機器跨境交易的貨幣轉換障礙。
核心解決方案：基於分佈式賬本和智能合約的可編程穩定幣，因其技術屬性（自動執行、高效透明、無縫集成）和穩定性（價值尺度統一），將成爲支撐未來 AGI 驅動下機器經濟（Machine Economy）高效運行的價值流通網絡的最優解。它不僅是支付工具，更是機器經濟體的「血液」和「神經系統」。
結語
從貨幣屬性的千年演進（自然->法律->技術），到分佈式賬本開啓記賬方法的第三次革命並奠定新一代金融市場基礎設施的基石，再到穩定幣依託其融合法律與技術屬性的獨特優勢，在跨境支付、鏈上投資（DeFi 與 RWA）以及未來 AGI 機器經濟這三大戰略領域展現出顛覆性潛力，我們清晰地看到一條由技術驅動的金融範式變革之路正在加速鋪展。穩定幣已遠非簡單的「加密世界美元」，它正以其強大的技術屬性，重塑價值交換的形態，並有望成爲連接現實與虛擬、當下與未來、人類與機器經濟的關鍵樞紐。其發展進程，將深刻影響全球金融格局與數字經濟的未來走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