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關心美國政治、分析美國政治的人都會跟你預測:特朗普和馬斯克最終一定會分手,而且公開撕裂。因此,特朗普與馬斯克的決裂是一個高度可預測,且被廣泛預測的事件。但這仍然不妨礙兩人在社交媒體上的互毆成爲全球勁爆新聞及茶餘飯後的談資。
馬斯克和特朗普決裂的背景
馬斯克早年是共和黨。在特朗普第一任時,和特朗普也有不盡愉快的經歷(在特朗普退出(巴黎氣候協議)後,馬斯克就退出了特朗普的商業顧問團)。兩人的關係並不近,之所以走近,根本原因是馬斯克對民主黨徹底喪失信心。2024年7月份特朗普第一次遇刺後,馬斯克高調加入特朗普陣營,在大選中捐贈了3億美元,讓X全平臺支持特朗普,並帶動了一大撥科技右翼加入特朗普/MAGA陣營。一時間,人們將硅谷結束與民主黨的政治“約定”(the Deal),與MAGA政治重組(re-alignment)看作本世紀以來很重要的歷史事件。科技圈裏,馬斯克幫助將特朗普從不上臺面的“政治禁忌”轉變爲某種可以驕傲追求的潮流。隨之而來的是特朗普政府與人工智能、加密貨幣等新興領域的聯姻。
但馬斯克和特朗普的政治合流一直是個政治權宜——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MAGA提供了選票,馬斯克和科技右翼提供了資金和媒體,兩方合作,把特朗普推到了白宮,把無數MAGA政客推到了國會。但這個政治聯盟的基礎從來就不牢固,因爲特朗普的基本盤MAGA以美國中低收入白人爲主。他們倡導的是民粹主義經濟政策,素來對大企業、大資本極爲反感——無論是硅谷大廠、華爾街巨鱷、好萊塢,還是瘋狂進行海外外包的美國企業。MAGA基本盤認爲,大企業和大資本只考慮自己的商業利益,從來不以“美國優先”,更從來不以美國人民爲中心。因此,馬斯克及科技右翼一直被視爲“最後一秒加入MAGA革命”的投機分子,被MAGA陣營警惕看待。而馬斯克等科技右翼對技術移民的支持,也讓MAGA基本盤大爲不滿,認爲馬斯克露出了馬腳,科技右翼和MAGA的分離也許只是時間問題。
馬斯克加入特朗普陣營,從一開始就給自己設定了一個政治議程:提高政府效率,削減政府開支,縮小政府赤字,避免美國破產。這裏可以參考筆者之前寫的一篇文章(馬斯克爲什麼要全情支持特朗普——基於一個訪談的解讀)。在這個訪談裏,馬斯克表達了自己的心聲,提出要建立一個“政府效率委員會”,在特朗普上臺後到政府裏去幫他。
提高政府效率,削減政府開支,縮小政府赤字,避免美國破產,這就是馬斯克和特朗普最重要的政治約定。
特朗普上臺後,馬斯克領導所謂的“政府效率部”(DOGE),立下雄心要削減2萬億美元支出。搞了幾個月,卻是一地雞毛,得罪了無數特朗普幕僚,遭到政府體系和媒體猛烈抨擊,最終只“節省”了1,000多億美元(且數字也經不起推敲)。事實上,DOGE淪爲特朗普政府用以掌控聯邦政府體系(“深層政府”)的一個抓手,馬斯克則成了“工具人”和政治“炮灰”。最終,這個項目以失敗告終。而馬斯克也因爲全情投入,在政治上被唾罵,並進而影響到了他的商業帝國。
自加入特朗普政府以來,馬斯他一直在近距離觀察特朗普。在過去幾個月經歷的各種事情上,他實際上都在給特朗普暗中扣分。從錯誤的政策(關稅戰),到特朗普及其家族所做的所有中飽私囊的裙帶資本主義行爲,都是馬斯克所痛恨的,但馬斯克顧全大局,雖然內心給特朗普扣分,但留有餘地,爲了實現自己的目標,算是“忍”了,對外不說,只是委婉發表意見。
直到特朗普“大漂亮法案”(One Big, Beautiful Bill)法案的出臺,成了摧毀兩人關係的最後一顆稻草。這個“大漂亮法案”涉及減稅與支出,預計將在未來十年爲美國增加2.4萬億美元預算赤字。這個法案可以說是一個經濟自殺行爲。債券市場已經做出激烈反應。馬斯克的DOGE的一切努力也都成了笑話。他公開批評,稱這個法案是“令人作嘔的惡行”,會導致美國破產。
而特朗普的迴應觸碰了馬斯克的底線:特朗普稱馬斯克是因爲電動車補貼被取消而反對“大漂亮法案”的,事實情況是,馬斯克從第一天開始就沒有和特朗普提過電動車補貼的事,他本來就認爲補貼不是市場化行爲,特斯拉不能靠補貼生存,而幫助削減政府預算纔是對國家長期有利的——他樂於爲此放棄商業利益。所以,馬斯克主要是理想情結上頭,但不是私利驅動的。他的政治參與是傷害自己經濟利益的,相反,特朗普的各種政治和政策已經證明,他纔是真正的私利驅動,把政治當作賺錢機器。所謂“士可殺不可辱”,馬斯克覺得特朗普這番言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對他的極大矮化、貶損和羞辱,當然進一步激怒了他。他心想,自己爲特朗普投了這麼多的錢,付出了這麼大的個人名譽代價和商業代價,卻連基本的感激和尊重都沒有。
所以,對於馬斯克來說,“大漂亮法案”觸及根本原則和意識形態,關乎美國未來的“存亡”,也涉及他加入特朗普陣營的初心和願景。經過過去幾個月各種事情,馬斯克一直在給特朗普默默“扣分”,此時,他終於把特朗普扣到了零分,甚至負分,而到這個時候,他們政治上的分道揚鑣也已不可避免。此時,兩人公開對罵已經“傷了感情”,動了根基。以兩個人的強勢性格,這時想再達成和解是很難的——哪怕他們後續在表面上各讓一步,做出停戰姿態(甚至兩人在橢圓形辦公室擁抱)——一切都不足以化解已有的矛盾和怨恨。
在這次風波里,馬斯克實際上是先跳出來攻擊的一方,特朗普一直是守勢,表現出隱忍的態度,畢竟,他知道馬斯克大金主和社交媒體平臺所有者地位,知道馬斯克對美國政治的長期影響。他自己不靠馬斯克,他的政治幕僚、黨羽、他的接班人、他的家族,也得靠馬斯克,或者不宜得罪馬斯克。所以,對於之前所有的紛爭,包括馬斯克對特朗普幕僚的攻擊,特朗普都表現出願意讓步的姿態,一直試圖包容。馬斯克一開始也留有口德,止於攻擊特朗普本人。但目前,這個邊界已經被突破。馬斯克開始攻擊特朗普本人。骨子裏,他根本就不怕特朗普。
許多對特朗普和馬斯克性格有所瞭解的美國觀察者都曾經準確地預測,如果特朗普和馬斯克決裂,就很有可能以最爲激烈的方式進行,且矛盾螺旋上升,無法收拾,過程中極具戲劇性和“觀賞性”,並帶動整個美國政局的變化。也讓我們拭目以待。
以下是對下一步演變的一些分析。
下一步推演
1.馬斯克:他已經在X上發起調查,問能不能組建一個“代表80%美國人的新黨”。有超過80%的網友點選“支持”。顯然,馬斯克對共和黨和民主黨都不滿意,希望尋找乃至組織新的政治力量——其既可以是來自共和黨和民主黨的政客,在原有的兩個平臺內發揮作用,也可以組建一個新黨。考慮到美國民衆對於建制派政治的失望,對於特朗普腐敗的不滿,組建新黨並非沒有可能。在英國和德國,都看到了獨立於傳統建制派的新黨嶄露頭角,並在國家政治舞臺上取得一席之地。
2.馬斯克的商業帝國。主要涉及兩個方面,一個是商業層面的,一個是政治層面的。
先說政治層面,如果馬斯克在“易幟”後,成爲反對特朗普的領袖,那他是有可能重新拉攏原來的自由派消費者羣體的。但考慮到他支持過特朗普,身上帶有“污點”,所以他需要“將功補過”。一是他要證明自己是一個願景和價值觀驅動的人,因爲“看錯了人”,“誤上賊船”。下一步,他需要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二是他要用行動說話,發起對特朗普的空前攻擊,資助反特朗普政治運動,以“內部人”身份,曝出更多醜聞,進一步瓦解特朗普的人設,衝擊特朗普的政治基礎等。三,他要除掉一些意識形態上過於極端、過於有爭議、多餘和不必要的東西,例如白人至上主義(納粹手勢)等。如果做到這些。他有可能重新挽回原來的消費者羣體,甚至重燃美國人對電動車的熱情(目前已經降至低點)。此外,在歐洲方面,他要淡化政治介入,不要去支持歐洲的民粹右翼政黨,重新爭取歐洲人的信任。說白了,馬斯克要在政治上重新證明自己,和他的傳統消費羣體(大多是左翼)在政治上重新“對齊”。不過,未來三年多美國仍然是特朗普執政,和特朗普政府正面開戰,當然不利於馬斯克的商業帝國——他將無法獲得政府合同,也不用指望看到任何有利於他的監管政策。
商業層面的問題就更復雜了。作爲一個個人,馬斯克的時間精力是有限的,如果他全情投入和特朗普的政治鬥爭,那就沒有時間經營他的商業帝國。他現在最該做的事情,實際上是遠離政治,歸位商業,先專心搞搞業務。昨天特斯拉股價下跌14%,投資人不僅擔心公司遭到更加嚴厲、敵對的監管,更擔心的可能是馬斯克到底能不能專注搞業務。如果馬斯克不能專注於業務,那麼即便他在政治上翻了身,特斯拉也翻不了身——因爲特斯拉的產品和技術已經掉隊。
特朗普:特朗普把政治看作真人秀(參考作者文章(電視“真人秀”與特朗普政治的精髓),而衝突和反轉就是真人秀的精髓。所以他並不懼怕衝突本身,反而可能從衝突中看到機會。特朗普一直好鬥,容不得他人說,尤其厭惡背叛。但對馬斯克,他一直“網開一面”,因爲他知道馬斯克的商業能力、廣泛的影響力、作爲共和黨金主與媒體支持聲音的政治價值,以及馬斯克比他年輕數十歲的事實。他知道,未來是屬於馬斯克的——自己的繼任者、共和黨黨羽,都要在長期得到馬斯克的青睞。所以,即使是特朗普,也要讓馬斯克三分。而且,從個人層面,他喜歡馬斯克,認爲馬斯克是個有孩子氣的高智商天才(“90%的天才,10%的孩子”),所以頗能包容馬斯克。如果馬斯克不再攻擊特朗普,願意給特朗普臺階下,重新承認特朗普的正確和偉大,表達對特朗普的忠心,承認特朗普的領導地位,那麼特朗普還是有可能原諒馬斯克的——他也原諒過很多曾經攻擊過他的人(包括JD·萬斯和Tucker Carlson)——只要他們願意對特朗普俯首稱臣,表達忠心,也依舊能夠“過關”——至少在面子上。但要被特朗普重新接受,則要付出更大的努力:他們要深刻檢討自己過去的背叛,要在公衆面前親吻特朗普國王的靴子。對於馬斯克來說,這很難。可以預見,馬斯克將維持並加大對特朗普的攻勢(每天在X上發帖),特朗普則處在守勢。目前不好判斷特朗普將以多大的陣勢反擊,他有很多種手段讓馬斯克感覺難受,例如撤銷馬斯克的政府合同、調查馬斯克的毒品濫用問題、在馬斯克的中國聯繫上做文章等。但特朗普更有可能處在守的態勢,讓身邊人發力。無論如何,兩人和解的前景已經非常渺茫。
4.共和黨政客:這下,所有人都陷入痛苦,他們立即就被迫在特朗普和馬斯克之間選邊(試圖保持沉默也是一種“選邊”,即“不選邊”等於“選邊”)。如今,每一個共和黨人都要考慮自己在“後特朗普”時代的定位,這事關自己的前途。特朗普代表的是“現在”(未來三年半),馬斯克代表的是“未來”(未來數十年)。許多人私底下的政策看法和價值觀其實上更接近馬斯克,只是礙於特朗普的強大勢力,無法表達自己的觀點。但只要有馬斯克挑頭,有了民間支持,就會有政客暗中向馬斯克接近。這將啓動新一輪的政治重組——其未必出現在公衆視野,但種子已經種下。
5.MAGA基本盤。MAGA基本盤即美國的中低收入白人。MAGA從一開始就對馬斯克持懷疑態度。普通人很難同這位硅谷超億萬富翁聯繫起來。他們的旨趣更多的是反大企業、反大資本等民粹議題。他們懷疑馬斯克是最後一秒鐘加入MAGA革命的投機分子。他們對馬斯克的商業帝國和科技願景持懷疑態度(從電動車、人工智能、人形機器人到移民火星)。他們警惕馬斯克的全球主義議程(例如馬斯克和中國的聯繫)。他們對馬斯克倡導的財政保守主義缺乏直觀感覺。馬斯克也從來不是一個很好的公衆傳播者。此時,廣大MAGA陣營一定屬於觀望狀態。由於他們對馬斯克沒有天然好感。素來懷疑大資本,所以他們很容易相信特朗普的說法,即馬斯克是因爲商業利益——電動車補貼被取消——而站到對立面的。最終,還得看MAGA意見領袖的聲音,此時每個人估計都在做負責的盤算。
1)MAGA精神領袖斯蒂芬·班農一直是高調反馬斯克的,儘管他在特定議題(例如財政保守主義)上和馬斯克類似。但他肯定會加碼反對馬斯克,向世人證明馬斯克從來就是MAGA運動的威脅
2)Tucker Carlson:這個人實際上很獨立,政見貼近MAGA基本盤(真MAGA),在重大問題上保留自己的看法,包括對特朗普的隱晦批評。未來他應該會和JD·萬斯合流。他在這個事情的後續表態,纔是真正的風向標。
3)Joe Rogan:嚴格意義上不能算MAGA基本盤,但對直男羣體有巨大影響力。他也比較獨立,如果馬斯克出來指證特朗普政治腐敗的一面,Joe Rogan應該會支持馬斯克。
4)Laura Loomer,非常有影響力的MAGA網紅,,但屬於無腦支持特朗普。她堅決支持以色列,反伊斯蘭,而馬斯克其實並不支持以色列(而現在的X上充斥着反以反猶言論)。就這一條,她就無法支持馬斯克。她有可能成爲臺前的反馬斯克聲音。
但裏面最重要的人物是JD·萬斯,因爲他是最有可能的特朗普接班人。
6.JD·萬斯。JD萬斯一直被認爲是聯繫MAGA和科技右翼最堅實、最有韌性的紐帶。他在中間找到了一個很舒適的地帶,既能和特朗普溝通,又能和MAGA基本盤建立心理聯繫,又能帶頭推動人工智能等前沿技術領域,又能帶頭整治大型平臺企業(分拆Meta和Google),同時對美國的精英高校進行尖銳批評。他處在一個非常特殊的位置。接下來就很關鍵了。可以預測,他肯定會公開支持特朗普,參與調解特朗普與馬斯克的矛盾(包括對外和對內,對外是淡化兩人的衝突,對內是試圖參與調停),並從中給自己找一個位置。在所有政客裏,他是最需要考慮前途的,因爲他已經是副總統,被視爲接班人,他必須處理好和特朗普、MAGA基本盤,以及大金主馬斯克的關係。這爲他提出了空前的政治挑戰。而JD·萬斯的態度,也可被視作風向標。
7.民主黨:他們等待這一刻已經很久、很久。由於之前特朗普和馬斯克已經有許多的衝突,但兩人關係還算維持,所以媒體一度降低了對兩人的撕裂預期,甚至認爲馬斯克即便因爲政見不合而淡出華盛頓,但仍能維持和特朗普的個人關係。所以,這次馬斯克和特朗普的公開撕裂,稍微是有些超預期的。下一步,他們中的某些人會想,能不能某種形式拉攏馬斯克。但這要求民主黨政客放棄自己在文化上的左翼議程——即覺醒、DEI等,加強司法、打擊犯罪、反對非法移民,以及容忍馬斯克的白人中心主義,這是有些難度的。但許多民主黨人看到了機會,且看誰能先行一步。
8.社交媒體的競爭問題。馬斯克有X。特朗普一直在養自己的truth social。他把重大信息都發在truth social。而只很偶爾地發一下X,意思意思。以後可能他都不太會發X了。但實際上沒有多少人使用truth social。大家都知道,這就是特朗普自己的一個發聲筒,爲他一個人服務。只要他一離開,這個平臺就結束了。未來政治領域的社交媒體還在X。而馬斯克完全主導X。他稍微調整一下算法,對特朗普進行限流,或者對Grok進行調整,都會對輿論生態產生巨大影響。
9.科技右翼。科技右翼加入特朗普陣營和馬斯克的帶動有莫大關係(參見(美國“科技右翼”裏的“四種人”),而馬斯克又是科技右翼裏面的意見領袖。在之後,馬斯克一定不遺餘力地在其圈層裏攻擊特朗普。科技右翼未必會放棄共和黨,但可能放棄對特朗普個人的支持,轉向其他候選人。此外,在特朗普當選之後才向特朗普靠近的硅谷大佬(扎克伯格、貝索斯、庫克等),和特朗普政府有過很短期的蜜月,但因爲貿易戰,以及特朗普政府對大型科技企業推動的反壟斷舉措等,都與特朗普關係緊張。而斯蒂芬·班農等MAGA意見領袖在後續將升級對大型科技企業的抨擊,強調MAGA的民粹屬性。可以判斷,馬斯克的離場將大大削弱硅谷與特朗普及MAGA的政治聯姻。
10.中國。馬斯克與中國有較深的商業聯繫,在各種公開場合都表達對中國的認可(包括制度、治理模式、基礎設施、科技企業、技術等)。可以判斷,特朗普陣營將加大攻擊馬斯克與中國的聯繫,而中國聯繫將成爲馬斯克在美國政治裏的“負債”。這也說明,今時今日,美國政治裏,資本和政治的聯盟是薄弱、多變的——如果押注馬斯克,通過馬斯克去影響特朗普政府,此時將陷入全面被動。
以上是對馬斯克與特朗普決裂的初步分析。這是一個真實展現美國資本與政治互動的生動案例。